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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迅与新村主义

1998-05-1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在1998年4月22日的《中华读书报》上,读到朱永刚先生的《“新村主义”的反对者》一文,据说是与我的这样一句话商榷的:“当时的五四先驱,多是接受和赞同‘新村主义’的。”可是翻遍发表在4月1日本报上的拙文《关于觉悟社邀请周作人演讲》,根本就没有这句话。拙文中有这样一段话:“一时间,日本新村成了知识界的热门话题,蔡元培、李大钊、陈独秀,乃至胡适,都在不同程度上,表示接受或不反对新村主义的思想。”朱先生为什么不是老老实实地与我的原话进行商榷呢?这是因为在几位名人中我明明没有写到鲁迅,而朱先生很想在鲁迅身上做些文章,所以他只得“创作”一句话强行送给我,然后他再来和这句话商榷。这种做法,实在令人觉得出奇!

朱先生要在鲁迅身上做什么文章呢?他要把鲁迅说成“新村主义的反对者”。他说:“在周作人四处撰文、登广告大力宣传日本的‘新村主义’之际,尚未与兄弟失和的鲁迅,却明显地表现出对‘新村主义’的冷漠和不屑一顾,认为‘新村主义’不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而已。”这种说法有什么根据?朱先生举出了两条,但没有一条能站得住脚。

朱先生举出的第一条根据是:鲁迅给钱玄同信中说,“关于《新村》的事,两面都登也无聊”,“不是什么大文章,不必各处登载的”。似乎这就表明鲁迅的“冷漠”和“不屑一顾”。事实是:周作人于1919年7月到日本日向新村访问后,到东京就写了篇《访日本新村记》,并立即邮寄给在北京的鲁迅。鲁迅收到后,于8月7日转给钱玄同,附信中说:“仲密寄来《访新村记》一篇,可以登入第六期内。但文内几处,还没斟酌,所以应等他到京后再说。他大约十日左右总可到,一定来得及也。特此先行通知。又此篇决不能倒填年月,登载时须想一点方法才好。”仲密即周作人。鲁迅要求钱将周文编入《新青年》第6卷第6期。这第6期应该在这年6月出版的,因发生了“五四”运动,接着又是“六三”运动,进步文化界人士和印刷厂职工投入到运动中去了,影响了《新青年》的正常出版。当年期刊脱期,常常仍署原定的出版日期,而将这日期以后收到的文章,倒填年月,使读者看不出脱期的痕迹。鲁迅怕《新青年》第6期仍署6月出版,而把周作人此文改成6月前写成。但这篇文章是纪实的,如把文章内日期改掉,等于把周作人去日本的日期改了,去日向新村访问的日期也不真实了,所以鲁迅特别关照“此篇决不能倒填年月”。钱玄同收到此稿此信后,即复信,估计是建议此稿可在《新潮》上发表,这样可避免“倒填年月”的问题。过了一天,钱玄同又寄一信,表示:周文如果一定要在《新青年》上发,也可以,可两刊同时发。鲁迅于8月13日复信钱玄同,其中说:“关于《新村》的事、两面都登也无聊、我想《新青年》上不登也罢、因为只是一点纪事、不是什么大文章、不必各处登载的、”这时周作人已从日本回到北京,兄弟朝夕相见,很可能此信是与周作人商量过或经周作人过目的。当年鲁迅与钱玄同在通信中经常互开玩笑。就是这封8月13日的信,后半封也全是开玩笑的内容;整封信没有新式标点而都是顿号(、),也是出于好玩。在这种氛围下,行文中出现“无聊”、“不是什么大文章”等等,是很自然的事。而且,一篇文章何必两个杂志同时发表,也是说的实情。朱先生一见“无聊”等字眼,就立即断定鲁迅是“冷淡”,是“不屑一顾”,恐怕是过于敏感了吧!试想:鲁迅要真是“不屑一顾”,他何必很及时地把此文转给钱玄同,完全可以把它搁着等周作人回京后自己来处理;鲁迅要真是“不屑一顾”,他何必郑重其事地关照钱玄同“此篇决不能倒填年月”呢!后来,《访日本新村记》就在《新潮》上发表;而《新青年》第6期一直拖到11月才出版,目录页上干脆老老实实地印上了11月出版字样,这就没有了“倒填年月”的问题,因而这期上另发了周作人的《游日本杂感》。从发表周作人文章的过程可见,鲁迅不是“冷淡”,而恰恰是十分热情;鲁迅不是“不屑一顾”,而恰恰是非常重视。难道事实不正是这样吗?

朱先生认为鲁迅是“新村主义反对者”的第二条根据是:鲁迅在小说《头发的故事》中的两段话。这两段话是通过主人公说的:“改革么,武器在哪里?工读么,工厂在哪里?”“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: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,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?”朱先生认为这些话,是在对新村主义的“一片叫好声中,鲁迅表现出了独特的理性和清醒”。我觉得朱先生实在是“愈说愈离奇”。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在1910年前后创作的中篇小说《工人绥惠略夫》(由鲁迅译成中文)中,这句话是用来批评只会说些“将来是黄金时代”的空话而在现实斗争中没有办法的人。鲁迅在1920年10月写的《头发的故事》中引用这句话,而且在1923年12月演讲的《娜拉走后怎样》中也引用这句话,在1924年9月写的散文诗《影的告别》中又涉及这句话,鲁迅也是用它来批评或讽刺只会唱“将来是黄金时代”的高调的人。鲁迅不论在哪一处引用,都与新村主义风马牛毫不相干。在《头发的故事》中,“改革么”、“工读么”等等,也不是针对新村主义的。这些话,表现了小说中人物N对辛亥革命以来的社会运动的态度。把N说成就是鲁迅,尤如过去有人把阿Q说成就是鲁迅一样,是十分荒唐的!

对于新村主义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,作为开始于日本的一种社会思潮,其核心人物是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实笃。他将自己作品的稿费和家产投入了日向新村。他在多种著作中宣传他的新村思想。他的中心思想用今天的话来概括,就是: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剥削与压迫,而是和平地互助地生活;国与国之间没有掠夺和侵略,而是和平地互助地相处,因此可以不存在国家。这样,人类就进入了理想社会。而这样的历史进程,不是通过武力革命而是通过和平改革达到的。武者小路的著作中,有一个剧本《一个青年的梦》。它共四幕,没有通贯全剧的情节,每幕都是一些人物的对话,通过对话诅咒战争,诅咒人间欺压,最后和平女神出场说出许多深刻而中肯的道理。这个剧本的中译者就是鲁迅。鲁迅译这个剧本,是受了周作人的启发。他在《译者序》中说:“《新青年》四卷四号里面,周启明曾说起《一个青年的梦》,我因此便也搜求了一本,将他看完,很受些感动:觉得思想很透彻,信心很强固,声音也很真。”周启明即周作人。鲁迅说明了他最初接触这个剧本的经过和最初的印象。接着鲁迅又说:“我对于‘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,不是国家的相待,才得永久和平,但非从民众觉醒不可’这意思,极以为然,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。”这就是鲁迅对这个剧本的肯定的态度,也是对新村主义肯定和接受的态度。在这篇序的最后,鲁迅又说:“但书里的话,我自然也有意见不同的地方,现在都不细说了,让各人各用自己的意思去想罢。”这表明他对这剧本中的某些话是有保留的,但显然这些保留并不影响他的总评价。

这样说来,鲁迅确是应该属于“在不同程度上,表示接受或不反对新村主义的思想”的人中的一员。那我在《关于觉悟社邀请周作人演讲》一文中,为什么不把鲁迅列在蔡元培、李大钊、陈独秀等人的名单中呢?是怕麻烦。我那篇文章,目的就是为了说明觉悟社不是先请鲁迅、鲁迅没空,才由周作人去替代,而是的的确确直接请周作人去讲演的。我虽然举出了无可辩驳的史实,但有些人可能已感到意外,我要是再说鲁迅也一度接受新村思想,而且开始时还受了周作人的影响,那有些人恐怕更接受不了了,甚至会有人站出来指责:这是“歪曲了崇高”或是“美化了卑鄙”。但我采取回避的态度还是回避不了,只好把鲁迅对新村主义的态度作些比较具体的介绍。有种相当普遍的看法:圣人事事皆圣,不可能有任何失误和不足;做过坏事的人终身皆坏,做了点可以肯定或有过影响的事也不予承认。以这种世俗偏见去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,那就必然常常评歪。这是很值得注意的。

朱先生的文章还提到了胡适的《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》一文。对此文可以有各自的理解。有人如有兴趣,可找《胡适文存》第一卷。此书前几年有出版社翻印过,是不难找到的。我不想多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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